钱塘江丨龙游过,那座城,那座窟,那个人

浙江新闻客户端

一

我常常想，假如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那么，金字塔、巨石阵、麦田怪圈等人类眼里不可思议的存在，对于TA意味着什么？一个举手之劳的小玩具？

阳光从龙游石窟的洞顶呈扇形往下倾泻，抵达洞底赭红色的地面时，形成了一道巨型光柱，与石窟内两根巨型鱼尾石柱一起，撑起了一个幻境般的洞天，洞顶洞壁精美绝伦的一道道纹路，如金色的细水流，充盈着整个视野，形成了强烈的视觉震撼。我手抚石壁慢慢往洞底走，指尖一路向我传递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粗糙和清凉——来历不明的水，沿着石壁的纹路蜿蜒、滴落，无声，又像有声。

一个已被科学证实的事实是：人类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是nm-nm左右波长的可见光，我们视而不见的无数光波却真实存在。以此类推，人类的耳朵、鼻子、舌头、肌肤和心灵所不能感受到的其他“感受”，是否也真实存在？只是我们缺少了感受它们的器官。

此时，我产生了游离在“感受”之外的幻听，仿佛来自远古的无数种声音，在空旷的石窟内嗡嗡回响，将时光瞬间带回到了上古时代，《山海经》里瑰丽奇幻的世界——

大荒，小丘，一柱阳光穿透森林，照见一个小巨人和一个人面蛇身小巨兽正跪俯在松软的落叶上，他们同时伸出右手和右爪，去捡拾同一颗刚刚掉落的松果，指爪相碰的时候，同时缩了回来。

小巨人说：烛龙，我捡的这些松果都送给你，因为，你没有摧毁松林而是耐心等待松果掉落。

小巨兽说：帝俊，谢谢你，那么，我也要送你一个礼物，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你没有猎杀兽类谋皮取暖。

帝俊说：什么礼物？

烛龙说：我给你挖一些洞穴吧，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一样美，和你的心脏一样温暖，比你的家更加安全。

于是，它伸出利爪在山丘中轻轻刨了几刨，瞬间，山丘出现了北斗七星状的七个石窟，稍后又出现了更多石窟，每一个石窟的洞顶和石壁上，是细水流般精美的凹凸爪痕，每个洞内有一至四根鱼尾形的石柱支撑，几级巨大的台阶从洞口通往洞底。

帝俊的眼里涌起泪水，说：请允许我刻上一个标志，作为我和你，作为人类和水里游曳的、大地上奔跑的、天空中飞翔的所有动物平等和谐、相濡以沫的永久见证吧。

于是，他找到石窟中最小的一个，离窟口不远处，刻下了鱼、马、鸟三种动物图形。

“来，请跟随我前往另一个石窟。”一个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我不禁为自己杜撰的第十个龙游石窟“猜想”哑然失笑。

浙西崇山峻岭中的龙游县为什么叫龙游，就像不远处的龙泉市为什么叫龙泉，似乎没有特别确切的来历，但我相信它与以“龙”为图腾的中华古老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三千多年前的姑蔑国先民，在这片很可能有神龙游过的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创造并延续着灿烂文明，“儒风甲于一郡”。年的一天，一位当地农妇像往常一样蹲在山上的深水潭边洗衣服，亲眼目睹了一场石破天惊——她洗衣服的水潭，是这座山里众多水潭中的一个，深不见底，有大鱼，当地人称之“无底塘”，她看见邻居吴阿奶等人抬着水泵来到水潭边抽水，不知是想涸泽而渔，还是寻找传说中的玉石。奇怪的是，水越抽越少，鱼却一条都不见了，莫非潭底连通衢江？整整十七天日夜作业后，一座又一座气势恢宏、精美绝伦的地下石窟横空出世，其布局、开凿、采光、承重等工艺，连现代工艺也很难做到。更奇怪的是，除了南宋张正道的《翠光岩》中有一句“千年尽露波涛色，万古犹存斧凿痕”，仿佛是对龙游石窟最早的记录，历代龙游县志甚至都未有提及。

何人何时建造？用的什么工具？有什么用途？与姑蔑国文化有何关系？神庙？采石场？墓穴群？藏兵站？储冰库？巨石文化？道家福地？外星人所造？谜团百结，甚至有了关于龙游石窟的九大“猜想”。

烛龙，《山海经》中记载的第一神兽，身长万里，人面蛇身，神通广大，“烛龙其视，天地皆昼；烛龙其暝，天地尽晦。其吹为冬，其呼为夏，风雨是谒，神鬼役从”，和混沌大帝、鬼母，在盘古开天地之前，守护着四方和平。帝俊，《山海经》中的第一巨人，东方部族的远古始祖。龙游石窟，会不会如我的神游猜想，是远古时代巨人巨兽的一个游戏遗址？就像人类幼童在沙滩上玩家家后留下的沙穴和玩具？

庄子在《庄子·杂篇·盗跖》里，借盗跖之口怒怼孔子说，从前人们“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后来有了帝王将相，开启了“以强陵弱，以众暴寡”“之乱”。古人崇拜自然、依赖自然，对于天地星辰、风雨雷电、猛兽草虫，无不心怀敬畏和感恩。不知何时起，人类听不懂自然的话，或假装听不懂了。网络上曾流传一个只有两分多钟的小视频：联合国总部会场，闯进了一只自称“过来人”哦不对是“过来龙”的恐龙，它警告人类说，别把自个儿整没了，救救自个儿吧，也别找借口了！

曾经，一位参加青藏铁路铺轨仪式的摄影爱好者，在回程航班上拍到了一个隐在云层和雪山之间、有鳞片的龙形生物体，有类似脊椎骨的凸起和逐渐变细的尾部，发到网上后，引发无数人的猜想，有专家称这是一种特殊的冰川结构。其实，我更愿意相信，龙游石窟是先人的一个伟大工程，和蚁穴一样伟大，和鸟巢一样伟大，和无穷夜空的无尽星云一样伟大。

龙游石窟的横空出世，会不会是大自然或某个更高智慧的一个警示呢？

二

我常常想，在微观世界里，人类的一根发丝、一根血管，对于微生物而言，一定意味着是龙游石窟般恢弘且不可思议的存在。

在龙游，我没有料到，几盘家常乡野小菜，居然让我感受到了微生物视角的震撼和不可思议。

“烽火”骤起，“硝烟”弥漫，“铁蹄”声声……她双目炯然，神情凝然，犹如巾帼英雄披挂上阵，锅碗瓢盆，铁铲漏勺，鱼肉蛋菜，烈火烹油，都是她的兵将，一间早点店的厨房，爆响的是金戈铁马之声。

这是六月清晨的龙游县城街头小巷，雨雾弥漫，热气蒸腾，早点店内外，都是她的战场，她是花木兰，用兵阵和兵法征服来自五湖四海的舌尖。

“三头一掌”来了，鸭头、兔头、鱼头和鸭掌，火炉、铁锅，红辣椒、橘皮、花椒、桂皮、茴香，再配上开胃清火、温补燥湿的中草药秘方，经过浓稠老汤几个小时的熬煮，无比入味。鲜！辣！爆辣！然而，这是早餐！

龙游人无辣不欢，无论高档餐桌，还是街头小吃，辣无孔不入，连粽子也不放过。

一阵“激战”过后，“三头一掌”已成残兵败将，龙游发糕、芋头粽米糊、葱花馒头、粉干、龙游包子、饭粿笋块肉圆、富硒莲子羹、豆腐丸子汤团、清朝馄饨馃等等，一一被她像兵将般排到了餐桌上，我们先是目瞪口呆，应接不暇，尔后大快朵颐，直到举手“投降”。

饮食文化，蕴藏着一个地域的前世今生，也暴露了当地人的性格。又鲜又烫又辣、又甜又糯又香的龙游味道，仿佛是龙游人的本色，洒脱爽利，踏实勤勉。

礼失求诸野，大美亦如是。

一片刚从雨里采下还带着“魂灵儿”的嫩荷叶，犹如一只玉盘，在视觉里，散发着翡翠的冷光，在嗅觉里，散发着食物的暖香。三瓣带着雨珠的荷花瓣，随意搁在荷叶边，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丝丝缕缕花脉从淡粉色到深粉色，通透的程度，如正好被月光穿透的薄云。一团莲蓬形状的食物，静静卧在荷叶上，细看，是深褐色的糯米蒸肉，外面裹着一颗颗雪白粉糯的莲子，泛着诱人的油光。食物与盛器，唇齿般契合。

这是大雨如注的龙游天池村，千亩荷塘一家没有店名的农家小餐馆。

一只三角形白瓷盘里，码着一层一层洁白的、切得极薄的生藕片，撒着三粒红辣椒、七八粒葱花，如同极简主义者的画作。

一个竹编蒸屉将一片荷叶窝成卷边碗的形状，六只咖啡色的龙游肉圆窝在里面，像一窝刚出生的圆滚滚的猫崽。

一盘金黄的油炸荷花瓣，点缀着一个新鲜的莲蓬、一片荷花瓣，有侘寂之美，有生与死的哲学意味。

一帘之隔的窗外，大雨倾盆，雷声滚滚，一帘之隔的屋内，静静地卧着它们。我们用手机的人像摄影舞台灯光功能捕捉着乡野里这份不可思议的美。取景框里，背景黑化后，几碟普通小菜，瞬间幻化成了博物馆聚光灯下的艺术珍藏。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他在精雕细琢，对待食材，如对待艺术品一般。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地人，多大年龄，为什么有如此精湛的手艺甘于寄身一个小小的乡间无名餐馆。此时，世界于他仿佛是无声的，他虔诚如史前的烛龙和帝俊，用自己的手，加上自己的心意，用最土的莲子、荷花、荷叶，最家常的食材，将一席“荷花宴”当成了永久的艺术品去做。

此时，他的眼神是怎样的？他的嘴角用劲抿着吗？他知道他的审美会令远客惊叹吗？当他将一片荷叶盘进蒸屉，他的眼前会浮现起盛夏清晨的第一缕晨曦吗？会重现他的妻子或妹妹，走进还挂满露珠的荷田，伸出手，轻轻采下第一朵荷花、第一片荷叶吗？

肉圆裹着荷叶的清香，色泽透亮，滑嫩Q弹，据说肉圆、葱花馒头、扣肉是龙游的喜宴回礼，肉圆要用番薯粉、肥肉相间、手工切成的土猪肉加上切成细丁的嫩豆腐、鲜笋、萝卜、马蹄爽，搅拌到有挂丝才行。不喜肉类的我忍不住吃了一整个，人间烟火浓郁的味道，让我想起一个村子的味道——前日路过的衢江畔团石村，一千三百多岁的小村，融商帮文化、状元文化、节孝文化、建筑文化于一体，也曾是龙游商帮的货物集散地。几棵巨大的樟树下，五位少女正在跟着音乐和教练跳着地道的拉丁舞，姿态和装束洋气极了。村里的老少们有坐有站，看着，笑着，聊着，最忙的是一条大黄狗，不停地穿来穿去。“糯米猪肠喂！米粉猪肠喂！”随着一个中年男子热气腾腾的叫卖声，来了一辆热气蒸腾的三轮车，两大锅猪肠胖乎乎、油亮亮，据说一口下去就会爆汁，内里是软糯的粉团，又香又辣特别过瘾，连我这个不吃猪肠的人也动了心。

食物像一位勇士，以赴汤蹈火的姿势，以源源不断的元气，滋养着一代代龙的传人，无有高低贵贱，不分大雅大俗，一粒珍珠并不比一粒稻米更珍贵，所谓的大雅之堂上的某些动作某些声音，并不比一个俯身默默制作食物的姿势更典雅。

龙游博物馆里，一束灯光静静照着一颗出土自龙游荷花山遗址的稻米，一万年前的稻米已经炭化，看上去依然饱满，甚至倔强，像一个沉睡在时光里的婴儿，随时都会醒来。

（作者苏沧桑，原标题《龙游过》，现标题为编辑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