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日记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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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香日记四篇

（年3月12日）

刘炳文

我的奶奶叫郑德秀，河北省献县人，今年二月初三去世，享年86岁。

早些年，奶奶的父亲和爷爷的父亲是至交，儿女年纪相当，就结了亲家，奶奶嫁了爷爷，奶奶的哥哥娶了爷爷的姐姐，两家亲上加亲。

奶奶年和爷爷一起领着我5岁的父亲来到黑龙江省海林县后，就再也没回过献县老家。这几年小脑萎缩，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兄妹都已辞世，回河北老家就成了不可能的奢望和无法弥补的缺憾。

奶奶病重期间和逝世之后，最难过的是爷爷。爷爷和奶奶同岁，一起走过66年，养育了五个子女，年轻时生活艰难，也偶有争执，可越老越亲近，谁也离不开谁。春节回家，看到爷爷捧着奶奶的脸，嘘寒问暖，我还不以为然，可昨天奶奶入殓的时候，看到爷爷最后抚摸着奶奶冰凉的脸，嘴里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怎么也说不出告别的话语，我才体会到爷爷的悲痛。葬礼之前，村里的先生已经提醒大家，不能让爷爷太伤心了，不要在爷爷面前大声哭。可看着棺椁里睡着的奶奶和立在旁边伤心的爷爷，一大群儿孙们还是忍不住，恸声一片。

忙完奶奶的丧事，满身疲惫，赶回城里，没有了嘈杂，也流不出眼泪，可却依然心神不定。

夜晚，窗外飘着雪。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再一次翻开前几年写给奶奶、爷爷的日记，这些矫情、不通顺、自以为是的文字，很肤浅、很迂腐，可却是真实的记忆。

想说，珍惜眼前和当下，好好的活。想说，愿奶奶往生安好，愿爷爷在儿孙的陪伴下不孤单。

想说，那个我最亲最信的人啊，我想你。

年5月21日，星期三，晴。

（爷爷奶奶80岁生日留念）

上周日买了点茴香，包包子。吃着吃着，想起了奶奶。奶奶包的茴香馅包子最好吃了，小时候每年我都会吃到奶奶专门给我留的茴香馅包子。那时候的奶奶，五十多岁，结实干练。现在的奶奶81岁，走路都走不稳，小脑萎缩，健忘邋遢。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怕儿子看见，低下头，大口吃包子。

想着周一上班给奶奶爷爷打电话。结果也没长心，周一上班忙忙活活，想别的事情。周二周三又连着写了两天材料，周三下午才闲下来，才顾得上给奶奶打电话，可电话却没有人接。打到爸家，继母说奶奶在海林住院，爷爷自己在家，可能在院子里。爷爷不会做饭，继母给爷爷蒸了包子送去。我又给家在海林的老姑打电话，医院陪奶奶，已经住院点滴一个星期了。嗨，好久没给爷奶打电话，好后悔!

晚上回家，先给爷爷打电话，爷爷在家。爷爷说自己弄了饭，炒了豆芽，挺好的，不用惦记，说不愿意去我爸家吃饭，在自己家习惯了，聊了一会，爷爷说想重孙子，就又和重孙子说了话，还嘱咐我好好工作，暑假回家看看。打完电话，心里翻腾起来，想起奶奶爷爷对我的种种好，埋怨自己离家千里，四十来岁了还手忙脚乱、疲于奔命，不能给老人尽孝。又给爸打电话，要爸每天去爷爷家看看，让爸不忙的时候，每天晚上带点饭菜去陪爷爷吃晚饭。

接着给老姑打电话，老姑说奶奶在吃饭，犹豫一下说，你奶现在一接儿孙电话就流泪，我说那就等奶奶吃过了饭再打电话。过了十几分钟，老姑打来电话，奶奶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和原来一样，我忍着激动难过，陪奶奶说话，挑好听的话儿说，挑高兴的事儿说，说自己买了新车，说儿子学习很进步很努力，吹嘘自己工作很顺利、生活可好呢，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激动、不流泪，怕奶奶哭，可自己却有十几秒憋着气息说不出话来，因为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在奶奶怀里流泪一样。后来，奶奶说，暑假回来就好，开你新买的车，奶奶看看。我说暑假一定回去，开车带着你溜达。又和老姑说了半天奶奶的情况。又和照顾奶奶的三婶说，谢谢三婶，三婶辛苦了。三婶说，说辛苦就见外了，你不是离得远嘛，离得近你就能照顾了。又唏嘘一番，方撂了电话，一看已经通话半个多小时了。

很多人说，老人经常流泪的时候，就是很衰老的时候了，生命之烛就快燃到了尽头，作为儿孙，这个时候是尽孝的最后时候了。

放下电话，傻愣着坐着。想想自己四十岁了，一事无成。家不能尽孝，国没能尽忠。还总以离家远为借口，总以工作忙作开脱。这些年，只顾所谓的“前途”，所谓的“利禄”，忽略了家人，疏远了亲人，真是惭愧。

还有半生的岁月，应该静下心来，做好自己。以后，在安安静静的岁月里，要踏踏实实的走路、踏踏实实的做事。

想起两句诗，一句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句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静静的夜晚，胡思乱想，想家，想爷爷奶奶。

年8月16日，星期二，晴转雷阵雨。

两年后的暑假，到了。时间过的真快。

因为工作需要，近一年在乡下村里任职，这几天县里举办职工篮球赛，我作为队员，要代表乡里参加比赛，无奈又一次推迟了回去看望奶奶的时间。在乡里打篮球的这几天，白天打球出汗，热热闹闹；晚间和朋友煮酒烹羊，大快朵颐，倒也没有觉得回家看望奶奶的心思有多急迫。

其实，这两年也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工作不温不火，有忙有闲，越来越没有使用“洪荒之力”的精神头儿了。家庭三点一线，偶尔口舌，除了儿子的学习成绩和个子嗖嗖往上长，越来越多的是“青苔满石桥、直怨白发迟”的期期艾艾了。有时会想，我老了吗？不应该老啊，才四十出头么！可生活的方向和目标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常常问自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的那些在心里坚持的信仰和梦想，还在吗？我不敢回答自己。

篮球决赛结束，已是黄昏。从县里开车回家的路上，伴着滚滚的车轮声，夜幕逐渐降临。当看到城市的灯火时，胜利后的喜悦也慢慢消散，我黢黑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在斑驳街灯的投射下，满是疲惫和迷茫。

终归到了回家看望老人的日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妻儿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青山绿水是金山银山”，领袖的话印在家乡高速公路旁的大红宣传牌上，让人觉得很贴切。是啊，原来穷山僻壤、交通不便、被蔑称为“沟里”的家乡依然那么好。青山还是薄雾环绕，大江还是静静流淌，江边的小山村和往常一样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回到家，卸下行囊，顾不上多看多问，赶紧去奶奶家。83岁的爷爷身体尚好，能酒能肉。83岁的奶奶，却只能在爷爷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还好，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还认得我，只是说不了几句话，便扶着拐杖，呆滞的望着前方，像一个雕塑。然后许久，回过头来，问我的儿子、奶奶的重孙，你是炳芳（我的妹妹）家的吧？奶奶经常认不清人了。

（爷爷奶奶八十岁生日留念）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家人一起喝点儿酒，近一年没回老家，半年多没陪爷爷、爸爸和三叔喝酒，我兴奋又喋喋不休的说东说西、问东问西。而奶奶却不再像以往那样看不够似的看着我。现在的奶奶低头安静的坐在那里吃饭，不言不语，饭菜吃一半，掉桌上一半，然后她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把自己掉在桌上的食物，一点一点的用手收拾起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这时，三婶就会拿过空碗，帮奶奶清理干净，三叔就会咧开嘴，笑着说，妈老了。

原来，奶奶是真的老了。

我和爷爷说，奶奶走不动了，答应带奶奶回河北献县老家的事也没能实现，真是太遗憾了。从59年来到东北，奶奶再没回去过老家呢。是我忙忙活活，总在忙自己的事情，我早该领奶奶去的。

我又和爷爷说，让奶奶和三叔三婶待几天，我领你出去走走吧。爷爷说，不行了，你奶离不开人了，你叔你婶还有农活要干，平时得我扶你奶上厕所，给你奶洗衣服。三叔说，去年你和你爷爷去海南，你奶奶天天找你爷爷，不行，你爷现在走不开了。

闲聊着，说起了后院的菜地，后院的茴香，三婶说上次包茴香包子，你奶奶吃了两个大包子。我本能的说，奶奶包的茴香馅包子可好吃、可好吃了，我最愿意吃了。这时，一直低头，摆弄着掉在桌上饭菜的奶奶，突然抬起了头，看着我，抽搐着面孔，流出了眼泪。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奶奶，强忍着哽咽，笑着对奶奶说，对不起啊，奶，是我说错话了，咱不哭啊。

（爷爷奶奶十几年前的合影）

其实，这个饭桌上不该说茴香的，这个茴香的回忆，会让我和奶奶流泪的。

我妈死得早，小时候，奶奶是最疼我的人。回想小学、初中，奶奶早上会用屉布包好热油饼放进我的书包；周末早上会告诉我，别起床再睡个回笼觉长得快；有时会边给我做着棉裤，边流着眼泪说小白菜啊地里黄、两三岁啊没了娘；也有时干农活回来，会笑呵呵地对我说，后背痒，来大孙子帮我挠挠。再大一些离开家去牡丹江、齐齐哈尔上学，放假回来奶奶总会叮嘱我，别忘了去给你妈上坟，还会偷偷塞给我些零花钱。参加工作后，几乎每次回老家，奶奶都要严肃的告诫我，咱老刘家可没出过丢人现眼的人，也没干过丢人现眼的事儿，你得好好工作，别惦记家里。

我这个在城市里漂泊闯荡的七零后，已经是同事眼里的“哥”，年轻人眼里的“叔”，在老迈的奶奶面前、在还能照看奶奶的爷爷面前，却永远是个孩子。

现在的奶奶，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严重，头脑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生活基本不能自理，除了吃饭是吃一半掉一半，穿衣服也不知冷暖，大热的天，自己穿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层，胃肠不舒服还会经常拉尿在裤子上。但过去的事情奶奶却记得一些，有时候会回忆起来，大家便陪着她一起念叨、一起说，可往往只是说了几句，她的头脑就又“迷路”了，于是又是傻傻的望着远处，不言不语。

其实，日子就是这样的，总有一些希望没实现，带来更多的遗憾，然后又生出一些新的希望，不停的反复，消耗着我们的生命，打磨着我们的精神。

像奶奶一样，每个人都会老。当你老了，你会如何？当我老了，我又如何？

或许，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对我来说，幸福是每个人内心的感受，是亲人长久的陪伴。

现在的我，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儿孙，做好父亲，做好爱人。不管多疲惫，都要打起精神去奔跑。不管多老迈，都不能放下心里的信仰和梦想。

也许，当我老了，会像奶奶一样，抬起头看着远方，也会为自己坚守一生的信仰和梦想，留下两行眼泪。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会把茴香的故事留在记忆里。

年9月18日，星期一，雨转晴。

时间还是过得那么快。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没有做好，就又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

两年来，在林甸县四合乡合胜村任驻村第一书记，今天任期已满，是新老第一书记交接的日子。在单位领导和党办主任的带领下，怀着留恋、感恩、祝福、希冀的复杂心情，和新任第一书记完成了交接程序。随后，与乡领导、村里的同事，合影留念，深深相拥，握手话别，当我哽咽难言、上车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把对家乡父老乡亲的感情都留给了我的第二故乡——合胜村。

下午刚回到市里，还没缓过神儿来，就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感觉就是当头一棒。原来，今天爷爷住院了，肾上长了东西，确诊是癌，要进一步检查，决定是否手术。听到这个消息，我目瞪口呆，难过的掉下泪来。

（年陪82岁的爷爷、61岁的父亲旅游，爷爷第一次乘坐飞机）

爷爷今年84岁，这两年一直在照看也已经84岁、小脑萎缩的奶奶，每天给奶奶端屎端尿，洗衣做饭。爷爷原来身体一直很好，近几十年来，每天都要三顿酒，每顿都要二三两。82岁那年，我还领着爷爷去了海南，老爷子走路比我还快，精神头倍儿足。这两年，反倒是奶奶身体每况愈下，我几次说领着爷爷出去走走，爷爷都说奶奶需要他照顾走不开。没想到，如今倒是爷爷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今年8月初，我原计划要回去看爷爷奶奶。没想到，临近要走，久旱的林甸却下起了大雨，乡里紧急布置防汛任务，加上担心村里的几户泥草危房出问题，就一推再推。紧接着，就是孩子上高中，就是村里的这些事儿、那些事儿，到底还是把回老家看望亲人的事情，推到了第一书记任期满，推到了爷爷患上医院里。

（年陪爷爷、父亲去海南旅游）

现在，医院里，等待着医生的手术；老年痴呆的奶奶，躺在家里，生活不能自理。泪光之中，我深深地自责。这两年啊，只顾着下乡工作，孩子学习没照顾上，老人跟前也没尽孝心。虽然每次打电话，爷爷都说，你好好工作就行，不用惦记家里，可80多岁的爷爷奶奶还能再活几年？

晚上，电话里和爸、三叔聊完爷爷的病情，医院陪护的二叔的电话，二叔把电话交给爷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爷爷熟悉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我和爷爷说，今天我的第一书记任期满了，还得了优秀。爷爷高兴地说，诶呦，我孙子还得了优秀。我告诉爷爷，这几天就回去看他，我让爷爷安心养病，等他身体恢复恢复，我们爷俩就去北京、就去上海，老爷子开心的说行行行。

三年前，就写过一篇《茴香的日记》，那时只是担心奶奶，因为奶奶走不了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在我的意识里，从没觉得爷爷的身体也会出问题。爷爷有五个儿女，有九个孙女，可却只有我这么一个端公家饭碗的长孙，爸和叔叔都是种地、打工的农民，领爷爷看病其实是我的责任。而我实在是太懒惰、太大意了，这两年陪爷爷检查检查身体就好了。

其实，这两年在村里，我也会时常想起爷爷，可总是“想”而已，总是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忙完这一段儿就回去。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孝心是不能等的。就像当年的茴香馅包子，只有奶奶包的才是那个味道，当年吃过了就吃了，记住了就记住了。现在想吃，已经没有了，即使有，也再没有那个味道了。

想做的事，请不要再等待了。

年11月9日，星期四，阴有雨夹雪。

十一长假，终于可以回到老家看看亲人。

医院里，陪着爷爷过了很疲劳很幸福的两天。

十一长假后，回到家，这半年忙忙碌碌，透支的身体、紧绷着的弦，一放松下来，反而出了问题。感冒发烧，精神不振。这几天头疼难耐，检查身体，又发现了脑供血不足。我嘲笑自己，一直以来总是吹吹呼呼显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是“省大学生运动会竞走冠军”，自诩耐力超长，可今天一样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我终于知道了，当你用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付出的不仅是汗水和热情，还有感情和生命力。

当你生病了，当你疲劳了，你最想的，一定是家。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次如此牵挂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84岁的爷爷做了肾癌手术，切掉了一个肾，缝了一尺长的伤口出院了，现在在家里休养，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周末，给爷爷打电话，一直坚强的爷爷伤心的说，你奶奶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前几天还能吃两个荤香陷大包子的。给爸打电话，爸说他们兄妹几个都回来了，奶奶有人照顾，医院，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的说，你照顾好品良，好好工作，不用惦记家里。

想起前一段十一长假，医院回到老家，已经不太认识人的奶奶，看着我说，是炳文回来了，然后就流泪。我知道的，不管奶奶多老，她老人家都认得我的，小时候是我把水缸里的水打满等着奶奶回来做饭，是我给劳累一天回到家的奶奶抓痒痒，是奶奶早上用屉布包上热热的油饼放到我的书包里，是奶奶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我流泪，说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

几年来，小脑萎缩、老年痴呆的奶奶，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她还记得我、认得我，可除了流泪，我再也吃不到奶奶包的荤香馅包子了，再也喝不到那浓浓的玉米糊糊了，再也听不到她老人家从小到大一遍遍嘱咐我的那句话：咱们家可没出过丢人现眼的人，你可记住了，咱们家可没干过丢人现眼的事儿......

奶奶和我讲，她的祖上是郑成功的后裔，归顺清朝后被安置到献县，老家的祖坟有石狮子、有牌坊，是当地的大家族。可我知道的奶奶只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闯关东来到黑龙江的普通农村老太太。我知道，现在爱流泪的奶奶一定不希望我流泪。而偷偷躲在办公室里流过泪的我，还是要安安静静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儿女，做好父母，尽好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

人总有生老病死，奶奶老了，也会到油枯灯灭的那一天。我把所有的悲痛，所有的眼泪，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念，都深藏在我心里，都深藏在这些文字里。

奶奶，请你放心，我不干丢人现眼的事。

奶奶，愿你不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