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妈妈的葬礼

2023/2/8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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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葬礼

文:李学志

我以为妈妈会在漆黑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以为妈妈会沿着地狱和黑夜之间的秘密通道无奈地远去,我以为妈妈在没有光的路上会很怕很怕。

在妈妈最后的日子里,我守着妈妈,守着黑夜。

我害怕黑夜,我害怕妈妈会在漆黑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去。

我守着黑夜,守着我已无法说话的妈妈。妈妈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乖巧地半倚在我的怀里,像我小时依偎在她怀里一样。我小心调整着动作,让妈妈睡得更舒服一些,我机警地睁大眼睛,看察着四周黑洞洞的夜。起风了,我听见了夜的脚步,它是想掠走我的妈妈么?我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的身体还热着,妈妈还活着。风停了,夜更静了,我似乎听见死亡的声音;风走了,夜更黑了,我隐约看见了通往地狱的路。我想抱着妈妈逃走,逃离这四围的黑暗,可是这无边的鬼魅似的黑夜到哪里才是尽头呢?我抱着妈妈,畏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午时的夜成团成团地从窗棂格子里挤进来,塞满了整个屋子,又眼睁睁地看着凌晨的夜一缕一缕地从窗棂格子里飞出去,渐露出妈妈那婴儿般娇嫩的脸。

天要亮了,妈妈。天要亮了,我听见了公鸡的第一声打鸣。我想和妈妈聊一聊,聊一聊妈妈年轻的时候,聊一聊我儿时怎样的不听话,可是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想起几天前妈妈还能说话的时候突然叫住了我说,枕头里还有三块银元,你们姐妹仨一人一块。妈妈已经有所预感了么,妈妈在安排后事了么?我不禁潸然泪下。

妈妈说,西屋的大柜里我放了一捆孝布,是你爸没的时候剩下的,有人来就先用着。妈妈说,你俩妹妹我就交给你了。我竭力忍着泪,想说,妈妈,别说胡话了,你忘了咱俩说好的约定,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看村里新修的水泥路呢。可是泪水堵着我的喉咙,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跑出房间,泪水汹涌而下,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尽情地无声地哭泣着,我要把这两个多月来我所有的压抑全都哭出来,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我只听见我的胸膛炸裂的声音,我捶着胸膛,想要把那积蓄已久的伤心统统哭个干净,倒个干净。

那是我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伤心并非因为我才知道妈妈会离我而去,而是我突然发觉妈妈已经识破了我和妹妹精心设计的谎言——我是如此无能,我不能让妈妈逃离死亡,也没能让她安心享用好最后的日子,让妈妈临死还在操心她自个儿的后事——这深重的黑暗的生命的悲哀!

妈妈病重住院的期间,我们已被告知妈妈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了。妈妈住在了重症监护室。妈妈全身浮肿得像一个大熊猫,举手投足都很愚笨,脸上也多了几分呆气。给她一根黄瓜她就歪着头不吱声地啃着,不管别人看她的目光,这怎么会是我热情能干的妈妈呢?我鼻子一酸,赶紧走出了病房。在病房的走廊里,我和妹妹、小姨、姥姥忍不住哭了一场。也是从这天起,我们都心有灵犀地开始说谎了。

小姨特地从南方回来,进门就展臂欢呼,抱了姥姥抱我们,最后抱着妈妈的肩轻轻晃动,扑哧一笑,俺姐呀,好有福啊,仨外甥女把你捂得好白呀。妈妈撑不住笑了,问长问短,小姨拿来榴莲、火龙果让大家品尝。啥吃头?恁贵,白给我我都不要,妈妈嘴里说着,面上喜滋滋的。相见的喜悦让人忘记了身在病房,液输完了,还都没发觉,自是招来护士的埋怨。护士一走,小姨俏皮地吹了一声口哨,吃——!小姨最拿手的是按摩,轻轻按上一阵,妈妈迅速呼呼大睡。小姨坐在床边,不吃不喝不睡,石化了一般。碰上我掉泪,小姨赶忙把我拉出病房,一手抹自己的泪,一手抹我的泪,听话,想开些呀,咱不是不治,是治不了啊。

姥姥一进屋就换上笑眯眯的脸,闺女,正给你说呢,你大这个没星子的称,这回可办了个排场事,买了头小水羊,肥嘟嘟的;闺女,过几天咱逛逛街去吧,我这鞋子该换了,我再瞅瞅小炕鸡儿;闺女,快给我吹吹,我这眼迷住了……姥姥絮絮叨叨的讲着,好像是出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和自己在被窝里闲谈。可是妈妈睡着的时候,姥姥就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泪一缕一缕就下来了。

为了让妈妈相信自己得的只是小病,我们和好心的主治医生、护士合伙演了一场戏。我和妹妹先问主治医生要住几天院,严不严重,主治医生就说不长,消了肿就可以回去调养了,没啥大事。然后姥姥就俏皮地说,嘻,不耽搁跟我回去放羊。妈妈笑了一下说,娘,先说好了,羊大了,下了仔,给我留一个小水羊。姥姥说,你婆婆的腿儿,胳膊肘往外拐了,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妈妈还想顶嘴,姥姥扬起巴掌过来了,看我敢不敢打你,别看你闺女和医生都在这。妈妈索性伸长脖子,打呀,打呀。姥姥的巴掌轻轻抚在妈妈头上,妈妈笑了,屋子里的人也都笑了。妈妈真觉得她的病只是消肿这么简单。

妈妈不识字,我感到庆幸。

住院的日子妈妈几乎每天吊水,妈妈的心劲儿很大,说她好了之后要做很多小花鞋儿,等我们结了婚生了娃就可以用上了,还命令姥姥把她放着的花样全部缴上来。姥姥一个劲儿地点头,中,中,闺女发话了么。

每天早上护士都要来取血查血糖,刀片在妈妈手指上划过,一滴血就冒了出来,每天如此。看着妈妈千疮百孔的手指,姥姥总是唏嘘着嘴拿起妈妈的手指一个一个看,可是妈妈却像小学生一样把这看作每天必做的作业,若是取血的护士迟到了,她就会喃喃地说,咋还不来。医生一来,妈妈就兴致颇高地向医生打听她的血糖低了还是高了。低了妈妈显得很高兴,高了妈妈就会喃喃地说我也没吃甜的,咋又高了?

妈妈吊水的时候,我和大妹像小麻雀一样围着妈妈,逗妈妈说话。妈妈,你看是老大的那个(男朋友)黑还是老二的那个黑?妈妈笑着说,我看弯刀对着瓢切菜,老驴驮着破布袋——差不多。我和妹妹彼此一看哈哈大笑。妈妈,我姐小时候是不是特闹人?妈妈一听来劲儿了,可不是,白天闹,黑了接着闹,光门口那大坑我都不知转了多少圈了。教她唱“鹅鹅鹅,大长脖,疙瘩冠儿,红眼圈儿”,她倒好,学成啥了——“鹅,大长,冠儿,圈儿”。我和妹妹都笑了。我妈看着我说,数你小时挨打多,那一回吧,你让你爸给你挠痒痒,挠着挠着,你想起了鲜点子,指着星星说那痒,指着树梢说那也痒,你爸火了“啪”就给你一巴掌。我说,我爸偏心。妈妈说,可不是,你爸没打过老二,老二把你爸的耳朵能揪出一尺来长。“噗嗤”妈妈突然笑了,你爸是个驴脾气,有次给你喂药,妈妈看着妹妹,他盘着个腿,让你坐他腿上,他一喂你一躲,“扑拉”一碗热水就倒在他——,哈哈哈,妈妈笑得说不出话来,裤裆里了,哈哈哈。也许笑声大了点,几个护士都好奇地来看个究竟。你爸是个没福的人哪,好面馍都没吃上。妈妈又想起了爸爸,不说话了。我和妹妹一交换眼色,开始另找话题。

我们的欢声笑语似乎也感染了医生,医生、护士来妈妈的病房总爱和妈妈开开玩笑,问东问西。提起她的仨女儿,妈妈很是自豪。有次医生一走,妈妈就偷偷跟我说,这些医生看人呢,人家知道你们仨都有出息,对我就客气些。妈妈感觉到了女儿的争气带给她的荣耀,这让妈妈在其他病人面前有种优越感,医院成了被人羡慕的病号。妈妈由于没有儿子而长期遭受着舆论的压力,也许直到那天她才发现她也有资格抬头挺胸了。她还要等出院回去好好炫耀一番呢。妈妈哪里知道,小姨为了吸引医生的眼球,把我们鼓吹成那个小县城里飞出的金凤凰——说我们是重点大学研究生。管它呢,只要他们对你妈好,小姨说。医生护士对妈妈的尊敬,让我既欣慰又惭愧,也正是这个原因一年后我果真考上了研究生,不久妹妹也考上了,妈妈地下有知,也该欣慰。

妈妈的肿渐渐消了下去,妈妈看上去精神多了。妈妈要我们给她买羊肉串、白吉馍、羊肉烩面,妈妈说过几天她要出去逛逛街,逛逛这个她从来没逛过的县城。姥姥偷偷安排我说,买些蜜枣、葡萄干让你妈好好吃点吧,我鼻子一酸,嘴里答应着好,却没有买。妈妈是糖尿病一直忌口,妈妈嘴馋偷吃甜食若给我们看见总要批评她几句,把妈妈批得泪汪汪的,但妈妈知道我们是为她好。若突然给她买些甜点回去,妈妈会怎么想?敏感的妈妈不会不知道这个特殊的意味。

姥姥说,你妈命苦啊。小的时候吧,正赶上大跃进,还戴着地主帽子,几岁就跟着大人出去干活,整天介吃红薯,那红薯面蒸的馍粘的吆,姥姥比划着,拿不掉手,一吃馍先啃十个手指头。小孩的胃口那禁得住这个吃法,你妈整天介吐酸水。到后来红薯面也没得吃了,你妈你舅都饿得走不动,要不是你太姥偷着给点吃的,命都没了。

听姥姥说,妈妈后面的姨就是这时候殇的。唉,姥姥说,那时候哪能想过还能吃上好面馍。你妈是老大受的苦最多,好容易赶上吃白面馍的日子,你妈又得了这个病,只能吃杂面了。一点福渣儿都没有,你妈又偏偏爱吃甜食。姥姥说,出了院,给你妈多弄点甜的吃,可别屈了她的嘴。

妈妈要出院了,医生说再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最多一个月。出院那天小妹也从南方一所大学回来了。一些亲友也赶来帮忙,怕亲友的表情泄露秘密姥姥和我提前把他们堵在走道里给他们交代了话才让他们进去。一个婶婶来得晚一瞅见妈妈喊了声,我的嫂子,就泪如雨下。我连推带搡地把她轰了出去。那一天病房里的都是笑脸。

妈妈被架着出了病房。妈妈瘦得不成人形,只剩下皮和骨头了。妈妈愉快地和病房的病友、医生、护士打招呼告别,在病友的羡慕中妈妈走出了住院部。舅舅特意包了两辆桑塔纳车,让妈妈坐在前面看足了风景。妈妈很高兴地说,她第一次坐这么舒服的车,她结婚的时候坐的还是拖拉机,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晃荡了大半天才到了婆婆家,眼都晃花了不说,一泡尿憋得新媳妇实在难受,闹房的人越围越多,妈妈急得差点哭了,人都说新媳妇脸皮儿薄,哪知道是尿水子憋的呢?妈妈讲得连姥姥都忍不住笑了。妈妈嗔怪姥姥说,还笑呢,都是你,把你闺女送到这个鳖不下蛋的远地方。

我们村子三面环河另一面还是土路,交通非常不便,在以腿当车的年代,妈妈回一趟娘家要走一天路。有了我们仨后,每次回娘家都成了一件大事,妈妈尝试过用毛驴拉的架子车载着我们走姥姥家,也尝试过用卖菜的两个斗的荆条筐把我们装进去走姥姥家。为着东西和孩子怎么装的问题,妈妈几乎在回娘家前都要和爸爸吵一架,吵架的时候妈妈常常哭着说,早知道是个鳖不下蛋的地方,就是当姑子也不嫁到这里来受罪。后来爸爸没了,妈妈就同爷爷奶奶说,同我们说,同村里人说。同姥姥说也许还是第一次。姥姥慌了,闺女,就这么怨你娘?你娘有一点儿门路也不会把你送这么远。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成分高的家儿就像一堆臭狗屎谁敢碰呀?到今儿个你两个堂哥还不都寡汉着么?

妈妈不做声了,眼直直地瞅着着窗外,满眼的绿汪汪,那初春的日头照得那刚没下小孩腿儿的麦苗格格地拔着节,一阵风来,一浪赶着一浪,远远地向天边涌去……

妈妈回村的时候,村里的土路正垫着土,有人告诉妈妈不出半年村里就全是溜光溜光的水泥路了。妈妈脸上现出惊奇的表情,一路上不止一次地说,要修路了,咱们这鬼不下蛋的地方也要修路了。

为了不让妈妈生疑,两天后大妹和小妹、小姨都走了。妈妈真以为她的病就要好起来了。

暖融融的中午,我和姥姥把妈妈架出来,躺在一把腿色的藤椅上,姥姥做着活计和妈妈拉着家常儿,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书看。妈妈说,你的假期还没到吗?我说早呢,其实心急如焚,我请了一段假是准备当年复习考研的,哪知刚请上就赶上了妈妈病情恶化,妈妈却一直以为我请假是为了她的病。妈妈说,没看见吗,我已经好多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我心里一阵酸痛,忙辩解说,假都批过了,课校长都安排同事代上了,怎么说反悔就反悔呢?妈妈说,你个孩子乖,不怕你糊弄?我看出妈妈还是高兴的。高兴的妈妈竟然兴致勃勃地教起我她曾经拿手的厨艺,妈妈说面和上后加点糖会更好吃,剁完馍后要发上一段时间才蒸得暄腾;妈妈说炸油糕要用开水把面烫软才行,麻花的面要硬才好,油条面里加明矾是有诀窍的,冬三夏二,疙瘩面里放上点盐和小茴香才香;妈妈说,啥都不放的清汤面条才是真好吃,甜丝丝的……

姥姥说,你妈的病生生是累坏的。当闺女的时候不惜力,在生产队一气搬过十几袋麦子,把那些个膀大腰圆的爷们儿都看得眼直。到你们老李家后就更闲不住了。别看你爸懂文化,干活可是个假票子。还不是你妈,夜里出一夜粪,白天往地里拉,那时都怀上你啦。你爸这个人哪,百条都好,就是不知道疼媳妇儿,大冬天你妈月子里还洗尿布,唉!姥姥把针朝头皮上一抿眯着眼就扎了下去,姥姥做着的是妈妈的棉坎肩。

姥姥的手特别巧。妈妈说,任谁都猜不出姥姥十八岁时还没自己梳过头,没下过一次灶房哩。听妈妈说,姥姥家是个大地主,那日子润和得没法说,姥姥和姥爷定的是娃娃亲,可惜好景不长,土改就开始了。姥姥一家、姥爷一家闻风就逃了,也就是在逃亡的路上,姥姥和姥爷完了婚,啥物件儿也没有。风潮定了些后,他们就回来了,家里已经换了天了,东西没有了不说,光地主帽子都戴了几十年。姥姥一夜之间从一个大家闺秀沦落成了一个贫穷的村妇。但姥姥愣是凭着一股硬劲熬过来了,姥姥不仅学会了蒸馍做面、纺花织布,还学会了裁衣纳鞋、耕作庄稼。真想不出,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的姥姥怎有过那样富足的家境?

姥姥很少谈起过这些事,似乎早已忘记。但姥姥也会在无意识中透露出她年轻时的安逸,姥姥见我们用这样那样的洗面奶很好奇,她说,我们那时候都是用煮熟的鸡蛋清儿往脸上搓,揉上一阵儿洗掉,粉一扑,嗬,粉嘚嘚的。只有在这时,姥姥的声音才会很轻松,像是回到了她那个天真无暇衣食无忧的少年时代。我曾偷偷观察过姥姥,鹅蛋脸,高鼻梁,两只圆圆的杏仁眼,即使有满脸的皱纹,也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证明姥姥的身份的话,妈妈陪嫁的银元就是一个物证。八枚亮锃锃的银元是姥姥在艰难的岁月冒着生命危险攒下来的,妈妈一直珍惜有加。可惜,有三块被筹不到钱做生意的爸爸卖了去。提起这事儿,妈妈一直耿耿于怀。总之,我年轻貌美的少女姥姥就是这样的变成了心灵手巧的老太婆姥姥。

姥姥又眯起眼,扎下一针,树桠透过的太阳花里姥姥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比针脚还细还深还多,姥姥八十挂零儿了,脸上爬满了褐色的老年斑,头上的白发稀拉拉地贴着头皮爬在脑后缩成一个髻。姥姥枯枝似的右手带着顶蛋儿正用力地顶送着刚露头的针,姥姥一咬牙,针出来了,姥姥舒展地拉起线划了一道浅浅的弧,姥姥又把针抿在头皮上,又扎下一针。姥姥全身贯注丝毫没觉出一块云过来遮住了太阳,也没觉出头上落满了点点枣花,姥姥在赶制着妈妈最后的棉坎肩,这是一个母亲所能忙活的最后的事情了。

没过多久妈妈就感觉自己的腿不随活了,妈妈说,我这腿还能站得起来吗。我给妈妈打气说,没事,医生说了,你忌糖忌得血糖太低了,得补养补养。趁机给她吃了她最爱吃的糖荷包蛋。妈妈十几年没吃过这么甜的美食了。妈妈满足地咂着嘴。我说,妈妈,下午我给你做银耳汤,我要让妈妈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把她爱吃的东西都吃上一遍。

姥姥说,你妈小时候记性可好了。提起来,我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和她一般大的哪个也不胜她,我就给你姥爷说,干脆让她上几天学。那时你舅舅还小,你姥爷不同意,说女孩家家的上学有啥用,家里没个帮手哪行。我也就依他了,姊弟几个也就你妈不识字。靠着聪明你妈硬是把认称、算账这关过了。唉,你妈都跟我叨叨多少回了,她要是能歪好识点字也不会受窝囊气,死靠力气吃饭。她那一茬上了学的,现在教书的教书、开店的开店,哪个还靠种地吃饭。要是上了学你妈哪能遭你们家族人的笑话,哪能累成这样?姥姥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对于腿妈妈也不抱希望了,妈妈说即使站不起来,就是坐着轮椅也行。我说,过一段调养好了,我推着你去水泥路上转转,妈妈欣然同意。院子里桃花开了,嫩嫩的红,淡淡的香,我掐下一枝插在瓶里,悄悄放在妈妈的床头。妈妈的鼻子很尖,马上就闻见了,说啥花,真香。我拿给妈妈看,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妈妈说,桃子都开花了,卖小鸡儿的咋还不来?妈妈让我留意悠乡的喇叭叫,一有人吆喝“打小鸡儿”就去看看是不是夏庄的老米,老米的小鸡夯实,不是老米的不买。

姥姥说,我给你妈算过卦,你妈是长流水命,啥福都留不住。你妈原先相过一个对象,人我也见过,长得黑,就是爱笑,干啥是个啥样,到家里挑水担粪啥活都干。每年四月八的庙会上都给你妈捎件单褂子,他娘是有名的裁缝。如果不出事,是多好一家人家,哪知就出事了。那孩子被选作红小兵,戴上红袖章串联去了,说是到湖北哪的,这一去就不见回来。托人打听说是给哪一路的打死了,也有的说是得急病死的。你妈一听可是哭了整整一宿,把压在箱底的几双鞋底都放土灶里烧了,几年都没放过脸,一说一冲,没人敢惹她。眼看着年龄越来越大,成分又高,我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好容易托人打听到你爸。

你爸当时在县城一家饭店当学徒,能写能算,上学时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就因为家里是地主,学都上不下去了,你妈一见就同意了。哪知你爸不到四十就没了,这个事我心里一直疙瘩着,你想想,你爸偏偏赶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突发急病殇在了你姥姥家里。你说我心里咋能安生,我是偷了抢了还是坑过人?天爷叫我受这样的报应我也不屈。人硬硬不过命哪。你妈的命比黄连还苦呀。

突然的一天,妈妈说肚子撑得难受。看着妈妈无声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心里很难过。我说,妈妈我这就给医生打电话。我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不无惋惜的告诉我说,已经转成肝腹水了,没办法了。我挂了电话,愣了半天不知该做什么。妈妈突然说,医生会来吗?我语无伦次地说,他说,不要紧,他一有空就会来的。妈妈不吭了。接连几天妈妈也不吃饭了,我突然很怕见妈妈,故意躲闪着妈妈,怕妈妈问我医生的事,怕医生不来妈妈什么都知道了。

医生没有来,妈妈也没有问。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妈妈把我叫到跟前安排后事,妈妈什么都知道了。妈妈的心里是不是很难过,妈妈会不会很恨我,恨这些给了她虚假希望的最亲近的人,我没敢问。

也许妈妈早已明白我的心思,怕我害怕,也许妈妈想把她最后的告别留给生她养他的人。妈妈走的时候选择了大白天的中午,妈妈走的时候身边只有年迈的姥姥。我转身找东西的刹那,妈妈走了。我听见姥姥惊慌地叫我,我跑过去,看见妈妈张着的嘴正慢慢地闭合,妈妈的脸轻松地舒展着,舒展着,妈妈许久都没有睡过这么香了,妈妈永远地睡着了。有那么一刹,我一股冲动想扑上去把我的妈妈喊醒,可是我很快地制止了我的冲动,我和姥姥一样,眼里含着泪却始终没掉下来,妈妈解脱了。姥姥说,给她用针管喂了一点糖水,问她好不好喝,一个“好”字未出声就……姥姥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儿看着手中的针管,似乎在自责自己不该喂这一口。这些天姥姥在妈妈身后一直含着泪,呆呆地看着妈妈,像幼时守在闺女的摇篮边等着闺女睡醒一样。最后的几天,看着妈妈瘦弱不堪的样子,姥姥悲楚地说,你们问问医生,医生有法子让她过去就让她过去吧,别让她受了,看着她这样受苦,我心里不能受。妈妈怎么会要姥姥因她受苦呢,就在姥姥说这句话的第二天妈妈去了。妈妈去了,再也不用受人世的痛苦了,妈妈解脱了。

给妈妈穿衣服的人来了,我一一地磕头。妈妈穿着她这一辈子最鲜艳的衣裙躺在了堂屋中秫秫杆做的席子上。在我们家乡,人没入殓前都是这么躺着的。我和大妹拿了个席子坐在门口守灵,也是在这时候,我拿起手机开始告诉小妹妈妈去世的消息。

知道消息的近门人过来吊唁,我和大妹逐一地磕头,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和妹妹也是这么磕头的,只是那时我才十多岁,妹妹更小。

舅舅们一来就开始讨论妈妈的葬礼怎么个办法。姥姥说她希望给妈妈留个整身子,不要火葬。舅舅说不好弄,现在火葬制度刚实行,查得严,一有人举报,县民政局就带人刨坟,到那时就更不好了。我和大妹站在了姥姥这一边,因为几个月来,我和妹妹已累得够呛,我当时神经衰弱,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腰都难抬起。按乡里规矩,若是火葬势必还要来来回回去县城,完了还要举行热闹的葬礼迎远近的亲戚。我和妹妹太累太累了,再磕上几天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再说,我们也不愿我们的凄凉让那么多亲戚看到。我和妹妹就选择了姥姥一边。族中一个长辈想了想说,这样吧,偷偷趁黑埋,近亲的告诉一下,别说出去,也别点纸放炮了,真有人举报我再找人说。

天渐渐暗下来,三月的早春还有些寒意。近亲的人大都来了,有的帮着做饭,有的去联系棺材铺,有的刨墓穴去了,婶婶们剪着孝布。家里繁忙而冷寂,我和妹妹坐着守灵,想着我们各自的心事。

我一岁多妹妹就出生了,妈妈和爸爸做着生意,忙不过来,就把我放在了爷爷奶奶身边。从我记事起妈妈的影子就是模糊不清的,有人开玩笑问我说,你是吃谁的奶长大的,我总会说,叔叔的或者奶奶的。有次妈妈问我,我照旧这么回答,妈妈发怒了,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还和爷爷奶奶大闹了一场。从此我很怕妈妈。

后来爸爸去世,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和爷爷奶奶住到了一起。我和妈妈真正的认识才由此开始。不知怎么回事,有天妈妈突然和爷爷奶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看着妈妈哭着到爸爸坟前边哭边说,又看着很多人把妈妈拉了回来劝到深夜才回。第二天,爷爷领着我到村里“神婆”的家去,先是神婆显灵说是我爸,爷爷让我跪下向爸爸发誓,如果妈妈领回来一个男人我就领着妹妹骂他,若是妈妈跟了人走,我和妹妹也不去。等我战战兢兢的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后来妈妈果然挨个问我们仨愿不愿意找个爸爸,我们的回答恶毒又天真。妈妈就再也没问过,后来妈妈没走,也没领个什么人来。从此妈妈就整日泡在我家的八亩地里,天不亮就走,很晚很晚才回来。这件事我从来也没给人说过,妈妈死也想不到她亲生的女儿竟懵懵懂懂地做了这样一件傻事。

可是不久妈妈就病了,贫穷的妈妈得的竟是富贵病。这个病花去了奶奶很多很多钱,奶奶的牢骚总是和花的钱成正比,妈妈听在耳里,不作声,只管拼死地干活。终于有一天妈妈突然晕倒了,妈妈已是四个加号的糖尿晚期了。妈妈不能去地里干活了,妈妈吃的药更多了,奶奶的牢骚也与日俱增。妈妈的脾气变坏了,每逢我们周日回家,妈妈就不厌其烦地倾诉爷爷、奶奶怎样对她不好,我们开始还耐心劝她,时间长了,我们也都厌倦了。最后,争吵竟然发生在我们仨和妈妈之间。妈妈一提那些陈年往事,我们就皱起眉头,东一句西一句把妈妈冲到不吭声为止。在我们眼里,妈妈不顺眼的地方越来越多,比如老爱求神算命,比如老爱把她做的某个梦当真,比如偷偷吃甜的东西,比如一有人到我们家就哭诉委屈,比如请人帮忙时那种可怜巴巴的目光……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妈妈呢?我和妹妹们一谈起妈妈总是牢骚满腹,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给妈妈治病,我们上学的生活费锐减,我们一顿只花五角钱,根本裹不住青春期的肚子,更不用提花花绿绿的衣服了。我们走在人群中,总觉得自己很丑陋,总怕别人射来异样的目光。我们简单地把这归结到了妈妈身上。

后来我和妹妹终于熬完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妈妈很开心,尽管她的病已经很重很重,妈妈说苦日子终于有了头,并表现出与病魔顽强作战的勇气,可是这已经太晚了。当我和大妹及各自的男朋友推着妈妈来到一位据说很有名的医生前时,她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说,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来干嘛?说完就忙别的病人去了。妈妈无疑受到重重的一击,她呆呆地倚在椅背上,良久才可怜巴巴地说,走吧,咱们回家吧。我的泪突地就涌了下来,我冲着那位医生的背影平生第一次骂了句很难听的粗话,那天我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鸡,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来一脚。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原谅那位姓段的女医生。

最终,妈妈在我们的谎言中耗尽了生命,妈妈终于离开了这让她深受伤害的人世。

爷爷走了过来。爷爷佝偻着身躯对着妈妈躺着的地方坐下来,爷爷低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爷爷一个人的时候总爱自言自语。爷爷在说什么?是诉说对妈妈的歉意还是想起了早逝的爸爸?爷爷的鼻子微微的抽动,鼻涕流了出来,爷爷哭了。爷爷那晚没吃饭,在妈妈面前坐了好久,直到妈妈入殓。

棺材拉来了,妈妈要入殓了。妈妈生前的好友和亲人要和妈妈诀别了,小妹路远没能赶回来。怕姥姥伤心,舅舅想把她拖开,姥姥哭哑着嗓子挣扎,我的乖儿,再让我看一眼我的乖儿,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一棵小树不放,舅舅只好作罢。一位长辈提醒这最后一面是不能哭的,可是一圈未转完,姥姥已哭得泣不成声,昏黄的灯光下,姥姥佝偻着身躯扶着棺材,每迈一步姥姥的腰就弯一次,像千金重的石头在脚下拌着,姥姥绝望而无声地张着嘴,几缕白发凌乱而无助地沾在她的脸上。姥姥是被人硬拖出去的。

要出棺了。我狠狠地摔烂了一个瓦盆,像爸爸去的时候一样。婶婶们架着我和妹妹,拦在棺材前面磕头。婶婶说,傻孩子,你要磕一个头说一声“亲娘走吧”才对,我和妹妹都不作声。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喊妈妈,改不过口来,而作秀似的哭诉我们又不愿意,所以我和妹妹选择了沉默。

夜很黑,像我陪着妈妈度过的一个个黑夜一样。我想起了无数个疲惫的黑夜,妈妈下地回来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把的香不溜(一种野果);我想起无数个清冷的黑夜,妈妈不知多少次起身看表然后四点五十分准时叫醒我们上早自习;我想起无数个孤独的黑夜,妈妈起来不知吃过多少次药才换来短暂的睡眠……唉,我还能说什么呢?

墓地很快就到了,那也是埋葬爸爸的地方。带着清香的麦苗在我的膝下刷刷倒下,又是春天了,槐花该开了吧,还有榆钱,每年的这个时候妈妈总会采摘来做甜丝丝的槐花饼做香喷喷的榆钱饭;地里的荠菜也该长肥了吧,还有细面条,每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会挖一大篮淘干净给我们做鲜美的扁食做清淡的杂面条;地里的米米蒿、筛拉秧也窜的老高了吧,每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会打上几只毛绒绒的炕鸡还有鸭子,把青草剪碎了撒给它们吃;爸爸坟前妈妈亲手种下的指甲花该发芽了吧,每年夏天大红的指甲花开得火一样的艳,远远望去像一片火烧云落在爸爸的坟上,这个时候妈妈常常采摘一兜花回来加了明矾搅碎,睡觉前敷在我们手指甲上——妈妈给我们包指甲的时候还常常唱着取笑我们,“黑(xie)妮子,白妮子,泼你一头蒜汁子”——一觉醒来指甲红了——最自然最纯正的红,好像仙女乘我们睡熟的时候吹了一口仙气,我们的指甲就红了。这种红不会腿色,直到新的指甲长出才会慢慢被剪去。妈妈自己也敷,只敷小拇指,不像我们十个指头都敷上,妈妈说大人不兴。

我闻得见,春天又来了,春天的一切都回来了,还有那火红的夏天、金黄的秋天,它们都会再来的,可是我们的妈妈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棺材,填土,圆坟。妈妈的秘密葬礼结束了。

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妈妈无声的葬礼悄悄地开始又悄悄地结束了,没有唢呐,没有鸣炮,甚至没有哭声。

妈妈默默无闻的生正如同她悄无声息的死。

妈妈和爸爸分别十几年后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他们不会再为生活的苦恼再争吵了吧?妈妈不会再受苦了,爸爸也不会因为郁郁不得志而迁怒于人了。在尘世间他们没有享受到的幸福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也许已经拥有了吧。

夜深了,一阵风来,还有些寒意。亲友们陆续的回去了。姥姥和舅舅也在当天夜里回去了。该走的都走了。家里空落落的,我又看见成团成团的夜满满地挤进了整个院子。我和大妹来不及收拾散乱的东西就一头栽在床上,我们太累太累了,妈妈走了,再不用担心她受苦了,我和妹妹那一夜睡得很踏实。随后爷爷、奶奶、我、大妹都病倒了,医生说,一家人老小集体输液的场面真还是头一次见。

亲友们保守着秘密,许多人不知妈妈的离去,还会像以前一样打听妈妈的病情,我也会以一贯的口气回答说,老样子,仿佛妈妈永远在我们身边,永远也不会逝去。

可是妈妈走了,妈妈看不到村里刚修好的水泥路了,妈妈看不到老米的一筐一筐的小炕鸡儿了,妈妈也看不到她亲手栽下的桃树上一个个嫩绿的小钮钮了。

妈妈走了。有人像我打听妈妈的病情,我依然会说,老样子,仿佛妈妈永远在我们身边,永远也不会逝去。可是,妈妈走了。

妈妈走了好几年了。已经很少人向我打听妈妈的病情了。县民政局也没有下来过问妈妈的事,不久听说火葬场已经停办,妈妈的死可以大白于天下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妈妈上坟了,妈妈的忌日我们也会点上一串长长的鞭炮,看那噼噼啪啪的火光和漫天飞舞的红纸屑怎样在妈妈坟头散落一地的辉煌。

妈妈走了好几年了。妈妈没有看到我和妹妹大红的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妈妈没有看到我和妹妹的婚礼,我们的儿女,妈妈也永远不会看到我们在城市的新房了。

姥姥说,不跟你们说,你们啥时也不会知道,最后半个月她央求我好几次,让给她买毒药,让她死了算了,活够了。我心中一凛,我咋不知道?姥姥说,咋会让你们知道?你妈明镜儿似的,一见你们进来,就啥话也不说了。你妈说呀,几个孩子正盼着她好,心劲儿还高着,她哪里就舍得去破这个劲儿?

我心中一阵酸痛,妈妈最终还是在绝望里逝去了。我们用轻松的谎言给了妈妈真切的希望,妈妈呢,却从希望的浪尖跌入了绝望的深谷,这个美好的充满希望的谎言是不是给了妈妈更深的绝望?抑或妈妈根本不知道那是我们的谎言,一直在努力地迎合着我们真诚的期待?我甚至怀疑,依着妈妈的聪明,妈妈难道不会将计就计也给我们一个美丽的假象?这一切妈妈不会再告诉我们了。

妈妈走了好几年了。结过婚已为人妻为人媳的我们越来越怀念妈妈理解妈妈了。妈妈真的不容易,妈妈说的对,已生过孩子的我们不止一次地感叹说,可是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她一点点呢?

妈妈走了,带着她无尽的遗憾和我们永生的愧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妈妈。

妈妈病重的时候,听到串巷的匠人吆喝着说打金银的首饰,就拿出箱底的两枚银元打了四对耳环四个戒指,我们母女各有一副。耳环和戒指打得很粗糙,可是妈妈很高兴,自己带上也给我们带上。带上首饰的妈妈容光焕发,似乎回到了年轻时那个爱做梦的少女年代,那个时候的妈妈有着怎样的梦,她梦着的是怎样的爱情和人生,她梦中的新娘可是戴着各式的首饰满身的绫罗绸缎?妈妈会常常想起那个红小兵吗?妈妈喜欢爸爸吗?她曾说给我们找的那个“爸爸”是谁?妈妈不会告诉我们了,妈妈带着她少女的梦和永生的秘密离我们去了。

我不知道妈妈的梦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有着怎样的秘密,我只知道爸爸没有给妈妈买过首饰,我只知道妈妈曾是多么羡慕那些戴首饰的女人,我只知道妈妈走的时候还戴着我给她买的廉价的玉石项链和玉石戒指。

妈妈走了,我们亦成孤儿。常常,无端由地,想到她坟前坐坐,说说——只有妈妈才爱听,也只有妈妈才能听得懂,儿时熟悉的记忆仿佛只有在这时才渐渐复活,一桢桢如在眼前。妈妈去了,连同我们一去不返的童年,那些泛着母乳香的记忆,从此再无人可以分享。

后来我们又亲手把坟平了——整个地区开始平坟运动,妈妈的坟被我们夷为平地,不久就覆盖上了一层青青的麦苗,再也找不见了。一年后又开始拢坟,妈妈坟的位置是再也找不准了。直到去年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让地里现出一个墓穴的形状,堂叔从玉米地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惊为怪事。

那正是妈妈的墓穴。我用一上午的时间重新拢了一座新坟,尽管他们说这不是拢坟的时节。妹妹说,等来年妈妈的忌日,栽上几棵小松树或者立块墓碑就再也不会弄错地方了。

妈妈已经走了,我们却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更是为妈妈。委屈的时候我会想一想妈妈,然后痛哭一场;沮丧的时候我会求妈妈保佑,相信妈妈会做得到;偶尔的梦中我还会看见妈妈夜里起来给我掖被子,但我最常忆起的却是小时妈妈教我唱过的儿歌:

盘,盘,盘脚盘,脚底下过蚰蜒;

蚰蜒高磨大刀,大刀快切韭菜;

韭菜韭割腊肉,腊肉腊籴芝麻;

芝麻贵,两个小脚盘一对。

作者单位:清华附中上地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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